串流影集製作以宗教領袖性侵為題的聳動影集,卻從未考慮到這對大量無辜的一般信徒生活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Massimo Introvig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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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月,我在澳洲訪談了一名年輕女孩,在此我稱她為葛蕾斯(非真實姓名)。她在企業工作,是很有能力的主管,履歷也非常完美,但她剛接到雇主的電話問了一個問題:「你還是攝理教會的成員嗎?」當她回答是的時候,並補充說她目前還沒有打算離開教會時,她馬上就被解雇了。雇主其實多年來都知道葛蕾斯是攝理教會教友,也知道這個教會領袖曾以性侵罪被判入獄,澳洲媒體上也報導過相關事件。然而,在Netflix上架了有關攝理教會(又稱為基督福音宣教會)及其領袖的聳動影集,並吸引了數百萬觀眾點閱後,雇主就決心要解雇她。
我在多個國家不同團體中,都聽到類似的故事,包括攝理教會、墨西哥的超大型教會「La Luz del Mundo」、捷克的「Guru Jára Path」、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瑜伽學校(Buenos Aires Yoga School)」,都有一般信徒面臨失去工作,或是在職場受到嚴重牽連的狀況。在韓國,新天地教會的信徒在被指控(雖然後來經當地最高法院宣告為虛構事件)故意散播新冠病毒後,也遇到同樣的處境。
當前首相安倍晉三被一名自稱是統一教毀了自己母親(母親至今還是統一教成員)的男子所刺殺,日本的統一教的成員也同樣遭受了嚴重的迫害。儘管情況類似,但在此我將聚焦在那些被指控為性侵犯、強制性交或誘使成員發生性關係的領袖的案例。
這些司法案件各有不同。攝理教會的領袖鄭明析(Jung Myung Seok)於2007年被捕,後來因為被指控四項性侵罪而被判入獄十年,之後於2018年刑滿出獄。然而出獄後,卻在2022年再度被指控性侵而遭到羈押,目前案件還在審理階段。光明之光教的使徒納薩瓦·華金·加西亞(Naasón Joaquín García)則是在2019年於加州承認了三項性侵兒童的指控,而後被判處16年8個月的刑期。
「Guru Jára」於2018年因性侵罪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當時他在菲律賓,他的所有上訴都被拒絕,目前則仍然待在一個非法移民拘留中心,等待著漫長的司法程序,並尋求政治庇護,這位領袖聲稱捷克的判決結果帶有政治目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瑜伽學校(Buenos Aires Yoga School)」的所有領袖也被指控營運賣淫組織,原本這些問題在2000年都已經過法院判決無罪,但在阿根廷法律修法後,他們卻於2022年再次被逮捕。目前案件還在進行中,他們也還未被判刑入獄,。


於此同時,正如先前所提到的,這些精神領袖的數十名追隨者們為此丟了工作,或者在職場承受著巨大壓力,更別提比這些還嚴重的迫害事件,例如對一般信徒或宗教場所、教學場所進行實際暴力攻擊。就攝理教會而言,除了澳洲之外,我在臺灣也聽到數個令人不安的歧視和教會成員遭受迫害的故事。
一名年輕的兼任助理教授在頂尖大學任教(這所大學號稱是最有學術自由及多元寬容的地方),只因為他的宗教信仰被某個匿名之人在網路論壇上起底,便無故被取消續聘,事前事後都沒有收到任何通知或說明。原本臺灣應該是一個重要的且曾經舉辦保護國際宗教自由活動之處,對於國內攝理教會教友的個人人權和宗教自由,應該是會予以保障的。
這些事件應該要適當地以社會學分析,但首先我們應該要知道,這些事件都讓人們遭受了巨大的傷害。我認為應該從兩個層面來分析,第一,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教友有相當大的比例,甚至是大多數人,並不相信他們的宗教領袖有罪。
即使在光明之光教的案例中,使徒們即使在認罪協議中承認有罪,但這也被解釋為僅僅是一種法律策略,是為了獲得減刑,並且避免之後在更有偏見的法官面前被審判,那將使教會陷入更大的困境。有些教友甚至將使徒視為代替教會犧牲自己的英雄。


我在其他地方已經討論過,讓「布宜諾斯艾利斯瑜伽學校(Buenos Aires Yoga School)」和「Guru Jára」的一般信徒相信他們的領袖是無辜的原因。這些原因同樣適用於攝理教會的第一個案件,對於尚未解決的第二個案件,教會也提供了一系列的辯護論點。
我對所有這些案件的立場是,首先,宗教自由不應該成為性侵或性侵犯的保護傘。如果宗教領袖犯了這些嚴重的罪行,他們就應該受到起訴和審判,不能躲在宗教自由的理由後辯護。
身體性侵和性侵犯行都被明確定為罪惡(當然這當中也包括與未成年人之間任何形式的性行為,這些都是令人厭惡且違法的)。然而,當女性信徒(少數情況下是男性)聲稱自己是因為被宗教運動「洗腦」,才與宗教領袖發生合意的性關係,這就和實際強制性交和性侵是兩回事,這當中甚至有非常多案例,是在事件發生多年之後才突然提出。
我並不相信有所謂的洗腦,無論它被稱為「abus de faiblesse」、思想控制還是心智操縱,我反對以想像出來的犯罪來判決任何人。更準確地說,在某些特定情況下,宗教領袖確實可能強制成年信徒與自己發生不合意的性行為,但這應該要提出比「洗腦」更有說服力的證據。
我提出的第二個論點是,那些堅持他們的領袖是無辜的信徒的立場。即便在法院判決後,信徒仍然堅持這種立場,繼續宣告這種說法,也根本不是犯罪。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對法院的某些判決抱持不同的看法,而且有一整套系列的相關著作,都在嘗試證明,在諸多著名的刑事案件中,法官也會犯錯。
在一個民主社會中,抱持這些觀點並不違法,也絕對不等同於頌揚犯罪行為。這些一般信徒並沒有支持犯罪,他們只是支持他們的領袖,因為他們相信他們的領袖是無辜的。姑且不論這些領袖到底是真的有罪,還是被冤枉的。有些人甚至可能相信,他們的領袖確實被判有罪,但這種罪並不妨礙那些領袖原本從神領受的使命消失。畢竟,在宗教的歷史上,「有罪的彌賽亞」這種形象並不陌生,而且有著悠久的傳統。


最有趣的社會學觀點是,在某些情況下(雖然不是全部),那些領袖被指控性侵而被判刑的宗教團體還會存在,甚至持續成長。這是著名的社會學理論「費斯廷格症候群」(Festinger syndrome)的一種變異情況,這個理論預測當一個宗教運動宣稱一個預言(例如,世界末日的時間),而這個預言至少在非信徒看來是失敗了,這時候與我們的直觀相反,比起成員流失,這個團體反而可能會增加更多成員。對於信徒來說,預言永遠不會失敗,只是要以不同的方式解讀詮釋。被人的法院判為有罪的領袖,事實上反而是無辜的,或者可能因為神的特殊旨意設定才會入獄。
然而,那些成功奮鬥,經歷過了各種不同的敵對挑戰後,沒有因為法院判決,也沒有因為領袖被判刑入獄受到影響的宗教團體,卻遇到了比以往更嚴重的問題。這個敵人不是警察、檢察官或法官,而是串流媒體。2023年Netflix以攝理教會和其他韓國的所謂「邪教」為主題而拍攝了《以神之名》影集,節目效果可以說是非常成功。攝理教會則對此提出異議批評,宣稱有關鄭明析最新爭議案件的所謂證據,根本都是偽造的。學者對此無法提出定論,最終將由法院判決。


在鄭明析被指控性侵遭到起訴的情況下,人們預期的結果:教會四分五裂的情況,卻未在鄭明析第一次入獄期間,或在2022年第二次被捕後,都沒有在攝理教會中發生。雖然,少部分的資深領導人和成員,確實因為Netflix節目內容而離開了教會。韓國司法單位也對Netflix影集作出回應,表示將確保檢察官對鄭明析採取「嚴厲」的措施,警方也再次突襲搜查了攝理教會總部,然而結果卻很明顯,那裡根本找不到任何東西,因為警察和鄭明析的律師在此之前,早就已經檢查過了所有保存在那裡的文件。
突襲搜索只是為了作秀給媒體看。再談談律師這部分,某些鄭明析的委託律師居然因為Netflix影集帶來的負面聲量,而主動解除委託,這在其他國家的律師來看,根本是違反職業道德的行動,但在韓國居然是可以被接受的。確實,對於涉嫌性侵的人,無論他們是否是宗教領袖,都應該被究責,但卻不該是因為Netflix說了什麼,就判斷真相就是什麼。
同樣的,「Guru Jára」的信徒也指出,導致他們遇到嚴重問題的起頭,也是從一部有關他們案件的捷克電視影集開始的(內容充滿事實錯誤)。La Luz del Mundo在Univision的西班牙語報導和HBO的系列劇中,也遭受很多傷害。而且,現在Netflix也宣稱將製作另一部有關他們的影集。有傳言稱,Netflix也對「布宜諾斯艾利斯瑜伽學校(Buenos Aires Yoga School)」很感興趣。Netflix甚至想將過去的「邪教」歷史搬上銀幕:像是有關Waco分支大衛教派和他們在1993年的死亡的影集,這些其實都受到了許多專門研究這一段美國宗教史學者的批評。
媒體一般對那些說是「邪教」的團體帶有偏見,並且極度偏袒「離教者」(apostates)的說法。所謂「離教者」是社會學家使用的一個專業術語,這並不等同於「前成員」,而是指那些激進攻擊自己原本團體的少數前成員(大多數前成員並不會這樣激烈地攻擊)。媒體界深知非法的性侵問題總是能引起大眾關注和取得流量,而性侵又和宗教主題兩相結合之際,就更有爆炸性效果。


這類的影集可能有很好的拍攝技巧甚至可以得獎,這當中Netflix擁有著主導地位,其他串流平台也開始紛紛仿效。然而,有一個重要面向卻從未被考慮到,指控某宗教領袖性侵,並且帶有聳動報導的影集,將造成那些完全沒有犯罪行為的普通信徒和他們的孩子遭受到嚴重的騷擾、歧視和深重的迫害,這個重點卻從未被納入考慮。至少,我們應該在電視影集中加入一些警語,並且應該多次重申這個重點,也就是要求觀影者要懂得尊重這些一般信徒的信仰,因為這些一般信徒完全不需要對他們的領袖被指控或定罪的罪行負責。
電視節目的製作人聲稱,他們是在給予那些自稱遭受宗教領袖性侵的受害者發聲的機會。這是合理的,也很重要(當然,前提是受害者是真實存在的)。然而,如果這些節目簡化且製造出受害者的某種刻板印象,不但不能減輕這些人的痛苦,同時還會造成那些希望繼續留在這個宗教團體,但卻根本沒有任何犯罪行為的信徒,帶來深重的苦難和傷害。
這些內容絕對不只是在理論上會帶來危險。在學校和職場,我已經知道有數百個遭受歧視的案例,那些被影集和媒體貼上「邪教」標籤的信徒,已經都受到嚴重影響。在這次Netflix討論的四個團體中,雖然還沒有人直接有生命危險。然而,在其他案例中,像是新天地和耶和華見證人的成員,卻實際上被親戚或其他前成員謀殺了,這些都是受到那些影集的負面宣傳刺激下,所造成的可怕結果。
2011年,我有幸擔任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Organization for Security and Cooperation in Europe)的代表,協助打擊種族歧視、仇外心理和宗教不寬容等等的情況。仇恨言論也是我負責的主題之一。我從中學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長期以來,仇恨言論真的會引發仇恨犯罪、暴力,甚至最終會實際上引起謀殺事件。Netflix和其他媒體平台應該要清楚認知到,這類的影集節目如同散播仇恨言論一般,有可能會造成其他人家破人亡,同樣會造成可怕的結果。